先前刘环也有派人前去打听,但探子的消息多半都说不出个所以然,没有人知道前来的到底是哪位殿下。
倒不是打探不到,而是这九殿下,简直是凭空冒出来一般。
京城并未设宴,椒图又深居简出,好不容易抛头露面一回儿,还被易观瑕抓来了治水。无怪乎刘环不知道,实在是椒图的名声太浅。
只是看见萧振,刘环心里面再多的不解,却也只能先压下去,装作若无其事地恭敬模样。
车轿之中,缓缓探出来一只素净白皙的手。
刘环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,只见来人身段窈窕,面容绮丽倾城,实在是堪称国色。一颦一笑之间,尽是万种风情。他自诩见过不少美人,但美成这样的,却是极为罕见,只是未曾想到,这位素未谋面的九殿下,竟是这样的风华绝代。
更没想到,九殿下竟然是个女人。
女人前来洋州,又能够闹出什么动静来!简直是危言耸听!
他呼吸微滞,口中的拜见还没说出口,却见那女子稍退了一步。
“九殿下,您请。”
刘环面色又变了一变。
这样绝色的姑娘,竟然只是那九殿下的女伴——可以见得,这九殿下定然是来历不俗,若不如何能驱使这样的手下,乃至萧世子对其,竟也是毕恭毕敬。
他心下胆寒,低下头不敢再看。
车辇上缓缓传来动静,很轻,紧接着是玉佩琳琅之声,清脆悦耳。原本极其细微的声音,因着四下一片寂静,无端有些空灵涨大。他恭声道:“下官洋州知州,见过九殿下,问九殿下安。”
紧接着,他就听见一道轻柔沙哑的声音,似乎还有些生涩稚嫩。
“诸位免礼。”
是个女孩的声音。
还是个极其稚幼的女孩。
他不受控制地抬眼,对上那一袭简朴白衣,浑身僵在了风里。
远处车辇上缓缓走下来一个娇小干瘦的身影,通身既无泼天富贵,也没有凌人的盛气,恍若一阵冷清至极的山风,带着些许简朴散漫,较之那红衣少年,亦或者眼前这青衣少女,都显得是那样毫无轻重。
他眉眼一抽:“九殿下……?”
椒图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,只觉着万分好笑。
这刘环瞧见她时,面色当真是变都没变。
她迈步,微微挑眉:“怎么,刘大人对本宫,有什么意见?”
话音刚落,刘环无端觉出几分威压,却见那为首的冠世候世子,已经攥紧了手中的刀。
他忙咽了口唾沫,饶是心中万分不屑,此时却也不敢表露出来,只能圆滑笑着。
“下官自然没有,早就听闻殿下耽搁在路上,不知殿下病体可好?下官早已为殿下安置好府苑,还请殿下移步。”
刘环自然是懊恼。
先前没有打听清楚,他是按照太子与三皇子的排场安排了落脚之处,可如今来得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殿下——虽是松了极大的一口气,但却也有些不平衡。
椒图没有再乘车轿,只是下了马,沿着洋州城的街道走着。虞棠与萧振并肩跟在她的身后,两人皆是气度不凡,相貌是一等一的俊俏,不免就让人怀疑为首之人到底是何来历。
椒图本不太情愿这样抛头露面,但若是不这样闹出点动静,只怕不会教人当回事。好在她的这副皮囊普通,不至于让人过目不忘,也便安了心。
乃至走到刘环安置好的府苑,满座洋州城,也都知道城中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殿下。而这位九殿下,身后竟然跟着那名扬九州的少年将军,萧世子!
椒图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院,眼中浮起了几分淡淡的笑,看上去轻柔温和,却总觉着有几分刀光剑影藏在其中。
她道:“春夏交接之际,本宫奉父皇之名,前来江南州府巡游州况,今日看洋州颇为繁华,不知刘大人是如何治理,可否将洋州这三年来的赋税,寻来于本宫一观?”
刘环原本以为来得会是一个大人物,如今对上椒图,能强颜欢笑已经是足够体面。若非看在萧振的份上,恐怕这会儿他已经将那九殿下送去官驿了。
现下还想要看赋税,简直是痴人说梦。
就算是查出来什么东西,又能如何?
凭她这么一个女儿家,能翻出什么大浪来。
他皮笑肉不笑:“九殿下可莫要为难下官,这赋税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查探的。若没有上面审批的手续,莫说是九殿下,便是太子殿下来了,也是不顶用的。”
椒图不咸不淡地转身,林荫之下有几分余凉,夹杂着独属于江南的水汽,此时都漫上她的双眸,为她的眸光也浸染了几分寡淡的幽凉。
“这么说来,本宫是看不得了?”
对上她的眼睛,刘环隐约觉着熟悉,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,却也不会被她轻易唬住。
他只道:“不是下官不想给殿下看,只是事关朝堂机密,殿下年岁又小,哪里能看得懂国政要事。若是殿下当真想看,那也得先回京城,寻户部的审批公文,下官才能拿出来呀。”
椒图嘴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,让人无端觉出几分高深莫测来。
刘环心下不屑,却听那椒图淡淡道:“刘大人既然说不能看,本宫自然也不能再强求。”
她年岁很小,身量也不高,站在两人之中,无端矮下去一大截。可无端的,话音刚落,刘环便觉着周下气氛古怪起来,沾染着几分说不出的杀戾之气,让他脖颈无端发凉。
只听椒图话音一转,嘴角的笑更深了几分。
“可方才,大人没有听见么,本宫奉得是帝命,巡游江南州府,理应有直辖十四州之权。难道于大人而言,帝命在前,还需要户部文书么?若真确有此事,萧振,你替本宫写一封书信去京城,好生问一问那户部尚书,天下到底以谁为尊?”
萧振立刻转身,就要前去准备纸墨。
刘环心下一惊,未曾想到这小小九殿下,竟然有这样的气势。他稍稍留神,才看见椒图身后那一众亲卫,竟都是身穿土黄色内衬,摆明了是皇室亲卫,直隶于陛下。
他心中再不屑椒图,却也不敢真让椒图回信京城。
当下便讨好地笑笑:“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,看自然是能看的,不过这一时之间,还得容下官好生筹备一下。”
椒图信步庭院,往前走了两三步,置了日光下,才驱散了那几分林荫幽凉。晚春的日光透过树影,碎在她的衣袍之上,让她周身添了几分恬静的明媚。
她转过身,笑着:“哦?若本宫没有记错的话,此时正是上交户部去年赋税之际。难道刘大人,还未曾备好?如此这般的话,恐怕父皇问起,我也只能如实说了。”
刘环笑容一僵,实在没想到,她竟然连这样的日子都记住。
正想要糊弄过去,却听身侧的萧振冷然道:“刘大人若是再左右推辞,明日本殿便参你一本尸位素餐之名。区区几本账册,竟让你这样为难,难不成是有什么心虚之事么?”
听见萧振这样说,刘环脸色当即变了。
他是武人出生,生来就有一股戾气,身上更有功名,论官级,还压那刘环一头。更何况,抛却这些不谈,冠世候府也是晋朝数一数二的大世家,自然不会轻易就能搪塞过去的。
账册早早就准备好了,谅他们也查不出来什么东西。
他垂首:“瞧二位殿下所说,倒是寒了下官的心。今日下官便回府上为殿下寻来账册,还请殿下多给下官一些时日。”
椒图笑容无虞:“江南天寒雨多,刘大人寒心也是常事。萧振,你可莫要让刘大人再寒心了,且随刘大人一同去取账簿回来,也省得他再跑一程。”
刘环拒绝的话尚未说出口,萧振便已经出声应是。
他一番话堵在喉咙里,只能涨红着一张脸,愤愤行礼退了下去。
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,椒图面上的笑缓缓消失,恍若刚才的风趣幽默,浅淡笑意,都只是一阵被风吹来的云,倏忽又散在了风里。
虞棠微微抿唇:“殿下,就算是他们送来账簿,也不过是早就打点好,无论再怎么查,也找不出端倪。他又何苦这样搪塞殿下?”
椒图迈步往里面走:“初来乍到,下马威而已,不过是想试探我深浅。如今账簿虽然无虞,但也可以让他不这么放松——”
说了一半,椒图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。
没有和虞棠解释的必要,她迈步:“还不进屋,再着凉伤风,我可不会再照顾你。”
虞棠笑了笑,知道她嘴硬心软,也跟了进去。
刘环离开之后,椒图坐在屋子里静静思量了很久,才下定决心。
眼下正好是在扬州城,约莫用了不了多久,易观瑕就会派人前来。如今停留在晋朝之中也无所事事,最重要的是——
前世种种缠在心里,她做不到心如止水。
眼下再在此地耽搁,也不过是图惹是非,还不如趁彼此并无羁绊,早些散场的为好。
椒图没有再去管刘环,打发了萧振前去知州府,自己则趁着虞棠不注意,瞧瞧留出了宅子。如今城中难民愈多,四下做假路引的人更多。
她寻了一件常服,根据前世记忆,前去了小巷。
身上不少银钱,假路引办的也快,不出一炷香的时间,那小贩便给了她全新的户籍路引。
她盯了很久,终于下定决心,将路引藏在袖中,回到了宅子。
不管如何,总归是要走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萧振与裴仪紧锣密鼓地查验着洋州的账簿,椒图自然也没有闲着。
她将自己关在书房,美名其曰是为了查验账簿,但却在小心准备一些治水的文章,方便易观瑕之用。张载的治水论尚在,她编撰好了之后,又留下了一封书信。
这些东西,都托西街的货郎,过几日送到易观瑕府上。
料想易先生如此聪慧,想必能够看出来她的想法,不过那时早已天高皇帝远,再也寻不到她。
椒图思忖着,又去外面走了一圈。
萧振正坐在树下,拧眉思忖着,瞧见她,展颜露出来一个笑。
至于萧振,椒图也准备好了几分书信,替他规避了无妄之灾。还有虞邵秋一事,她已经在书信里交代清楚,顺着线索查下去,总能分明。
剩下的,她不必再多说。
晋朝有它自己的命数,而她也要走自己的那条路了。
萧振问:“殿下,可有什么纰漏?”
椒图没有说话,她默默看了一会儿,才转身进了屋。
一众人都早已习惯她的沉默寡言,也便没有多说,彼此又做起来自己的事情。
椒图迈步,阖上了门窗。
她轻轻叹了一声,和此间的所有人,做了无言的诀别。
也就到了该上路的时候了。
是夜,一场大火无风而起,烧着了整个宅邸。
借这场东风,椒图乘夜而去,在远处遥遥看着这熊熊烈火。
这一场大火,势必会牵连洋州府,剩下的就交给萧振他们去探查了。
前世的一切在此时烧了个精光,她默不作声地转身,心里有什么东西,却悄然随风散去。过往的种种,前世的爱恨,其实早已经不重要了。
也罢。
此间事了,江湖不再见。